“千里搭長棚”的歇后語，在《紅樓夢》里與“樹倒猢猻散”，《好了歌》及其甄士隱的解注等，是一以貫通的，里面有對世事絕不會凝固而一定會有所變化的規(guī)律性總結(jié)，也含有悲觀主義世界觀人生觀的消極情緒。

　　有朋友問我：你的“紅樓拾珠”寫了不少了，為什么連一些一般讀者覺得挺生僻的“珠語”都拾起來議論一番，卻遲遲不見你寫到“千里搭長棚，沒有個不散的筵席”這顆人們耳熟能詳?shù)摹爸樽印蹦兀科鋵?shí)，我也一直在構(gòu)思對這顆“珠子”賞析的寫法，只是覺得說淺了沒啥意思，往深里說呢，則牽扯的方面頗多，怕一篇短文容不下。不過，現(xiàn)在我還是試一試，看能否長話短說，各層意思都點(diǎn)到為止。

　　首先要牽扯到的，就是《金瓶梅》。《紅樓夢》是一部與《金瓶梅》區(qū)別很大的書�！督鹌棵贰肺膶W(xué)性很強(qiáng)，在刻畫人物，寫人物對話方面，非常出色，但《金瓶梅》不僅色情描寫過度，而且作者在暴露政治腐敗、社會墮落、人性黑暗的時候，只有冷靜，沒有任何理想色彩，升華不出精神上的東西，而《紅樓夢》不同，曹雪芹透過描寫，通過人物塑造，有時候更直接在敘述語言里面，融注批判的鋒芒，提出了尊重以未被污染的青春女性為象征的社會人生理想，升華出含有哲理內(nèi)涵的詩意。但是，毋庸諱言，《紅樓夢》與《金瓶梅》又有著明顯的文學(xué)上的傳承與突破的關(guān)系，像“拼著一身剮，敢把皇帝拉下馬”、“千里搭長棚，沒有個不散的筵席”這兩句被一些讀者認(rèn)為是曹雪芹筆下最精彩的諺語，其實(shí)是早在《金瓶梅》里就有的。

　　當(dāng)然，曹雪芹使用“千里搭長棚，沒有個不散的筵席”，無論在總體構(gòu)思，還是表達(dá)意蘊(yùn)上，都比《金瓶梅》的作者高明、深刻。曹雪芹是在第二十六回里，讓小紅來說這句話的。書里交代，榮國府的大管家林之孝兩口子，權(quán)柄很大，卻一個天聾，一個地啞，更古怪的是林之孝家的年齡比王熙鳳大，卻認(rèn)她作干媽，而他們的女兒林紅玉也就是小紅，雖然相貌也還不錯，又伶牙俐齒，他們卻并沒有依仗自己的權(quán)勢，將她安排為頭二等丫頭，只悄悄地安排到怡紅院里，當(dāng)了個澆花喂雀升茶爐子的雜使丫頭，后來還是小紅自己憑借真本事，才攀上了高枝，成為鳳姐麾下的一員強(qiáng)將。這兩位大管家為何如此低調(diào)？這就又牽扯到《石頭記》版本問題，在有的古本里，林之孝原來寫作秦之孝，據(jù)我分析，很可能其生活原型，就是秦可卿原型真實(shí)家族的仆人，后來被贈給了曹家為仆——這在那個時代是常有的事，不足為奇——曹雪芹原來打算在書里，也點(diǎn)明他們與秦可卿來自同一背景，后來他改了主意，想隱去這一點(diǎn)，才決心把角色的姓氏，由秦改為了林。姓氏雖然改了，但其原型所具有的某些特點(diǎn)，卻沒有改，依然如實(shí)地寫出來。

　　我的“秦學(xué)”研究，揭示出秦可卿的生活原型，是康熙朝兩立兩廢的太子胤礽的一個女兒，胤礽在書里化為了“義忠親王老千歲”，他“壞了事”，因此他的女兒秦可卿屬于藏匿性質(zhì)，他“壞事”前贈與賈家的仆人，雖然不至于被窮追深究，但畢竟屬于“來歷不潔”，因此，林之孝家的要認(rèn)王熙鳳為干媽，以增加一些安全感，而他們在家里竊竊私語，也就能使早熟的小紅比其他同齡人更知道世道的白云蒼狗。

　　小紅是在與一個只出場那么一次的小丫頭佳蕙對話時，說出這句話來的，還接著說：“誰守誰一輩子呢？不過三年五載，各人干各人的去了，那時誰還管誰呢？”這話與第十三回秦可卿念出的偈語“三春過后諸芳盡，各自須尋各自門”是完全相通的。據(jù)佳蕙透露，故事發(fā)展到那個階段的時候，賈寶玉等人還根本沒有“盛筵必散”的憬悟，“昨兒寶玉還說，明兒怎么樣收拾屋子，怎么樣做衣裳，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�！�

　　“千里搭長棚”的歇后語，在《紅樓夢》里與“樹倒猢猻散”，《好了歌》及其甄士隱的解注等，是一以貫通的，里面有對世事絕不會凝固而一定會有所變化的規(guī)律性總結(jié)，也含有悲觀主義世界觀人生觀的消極情緒。

　　2000年7月14日法國國慶那天，我恰好在巴黎，目睹了法國民眾自發(fā)組織的“千里長桌筵”，人們沿著法國中部穿過巴黎市中心的經(jīng)線，擺出筵席，大體真的相連，使用同一種圖案的紙桌布，各家拿出自己準(zhǔn)備的酒菜與鄰居同仁們共享，在巴黎盧浮宮庭院和塞納河藝術(shù)橋上，據(jù)說是那條經(jīng)線通過的地方，我看見男女老少或倚桌，或席地，邊吃喝邊歡唱，十分熱鬧，又從電視里，看到那條經(jīng)線通過的地方，現(xiàn)場轉(zhuǎn)播的種種情況，真是非常有趣。到太陽落山時，這個貫穿整個法國的“千里長桌筵”在歡歌笑語中散場。我覺得法蘭西人的這份浪漫情懷，真的很值得我們學(xué)習(xí)。其實(shí)《紅樓夢》里就已經(jīng)寫到不少西洋事物，如金星玻璃鼻煙盒，治頭痛的膏子藥“依弗那”等，“洋為中用”，咱們從“千里搭長棚，沒有不散的筵席”這句話里剔除悲觀的情緒，注入法蘭西式的浪漫曠達(dá)，那不也就成為一句好話了嗎？